麗莎副編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,連續撞到好幾個人也渾然不覺,肯德基那副異常疲倦的模樣在腦內揮之不去。
她打了一通電話把始末交代給安學姐後,就獨自去了常去的那間酒吧。
年輕的酒保將鮮橘色的調酒放在麗莎副編面前後,輕聲道:「林小姐今天看起來很累呢。」
她淺嚐了一口甜膩的招牌特調後,露出虛弱的笑容。她喜歡這間酒吧最大原因就是它很安靜,且大部份的客人都是單獨來喝酒的。
安學姐接到麗莎副編的電話後,內容距自己預測的不遠;而最重要的,只要等到舅舅回國後,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。
安學姐還記得開始著手調查這件事時,特地打了一通電話給曾經是警察的舅舅,詢問關於這起事件的細節;卻意外得知舅舅是當時負責這起事件的主要人員。
當時安舅舅並沒有透漏太多細節,只有在電話裡告訴安學姐一個知名的推理網站後,將資料寄給了他們。
在安舅舅抵達的翌日早晨,他將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訴了安學姐。
「古偉傑是我當時的房客之一。那棟公寓是妳外婆過世後留給我的,因為位置在學校附近,大部分的租客都是學生。」也許因時差的關係,安舅舅看起來很疲倦。
「而在那孩子死的前一晚,他告訴我他殺了兩個人。」
「房東先生……」
開了門後發現是其中一名租客,不太記得名字。以大學生來說,他偏瘦但還算高,細長的鼻樑上掛著一副老舊的眼鏡,蓬鬆的亂髮顯得他的臉頰更加削瘦;鏡片底下是空洞的雙眼,而雙眼下是厚重的黑眼圈。
當時我以為他只是來商量晚繳房租的事;住在我這裡的大學生大部分都得自己支付學費及生活費,有時候晚發薪水就會來和我商量。
「房東先生……是警察吧?」他低著頭囁嚅問道。
「嗯,但不是很有權力的那種就是了。」我自嘲道。
「那......有件事......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房東先生幫忙?」他仍低著頭,緊緊握著的雙手微微顫抖著。
「要不要先進來再說?」我把門打開了一點讓他進來。
他坐在靠窗的餐桌椅上,手仍緊握著,整個人散發出滿滿的不安。當時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能讓一位二十出頭的男孩如此焦慮。
「要喝咖啡嗎?」
「好,謝謝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發生甚麼事了嗎?」我邊把即溶咖啡粉倒進黑色的馬克杯裡邊問道。他的行徑非常怪異,怪異到讓人擔心。
「房東先生......請把我抓起來。」他轉過身,面向廚房,把雙手伸了出來。
我困惑地看著他,試著用最平穩的嗓音問:「怎麼了?慢慢說沒關係。」
他再次把雙眼的焦點放在桌角,低聲重複道:「我殺了人……我殺了兩個人……我殺了兩個人……」
他的雙手拉扯著亂七八糟的短髮,嗓音近乎崩潰,眼神裡沒有一絲的玩笑。
我還不瞭解真實情況,盡量以就事論事的口吻問道: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
他似乎感覺到我沒有要責備他的意思,才鬆開緊抓著頭髮的雙手,「我的女朋友死了、自殺了……但有傳聞說是被殺掉的。她是學校的系花,其實已經和系上的教授交往幾年,和我在一起也只是要避人耳目……」
我聽著古偉傑淡淡地說出這番話,內容裡相似的巧合讓我有些難以置信。以繪,我一直沒有告訴妳,我是負責那起事件的主要人員——當時我急切地想要確認古偉傑口中的系花,是否就是段佩雯。
我安靜地等著,等著古偉傑這位重要的齒輪推動早已陷入膠著的案情。
「我女朋友的爸爸是議員,他似乎不希望這起師生戀曝光……前天我被他的秘書帶到他的辦公室……」古偉傑將臉埋進雙手裡,聲音開始顫抖,「他要我殺掉教授……可是、可是我根本不會殺人啊!」
我把馬克杯推過去給他,他抬起頭,眼神空洞的看著我,帶著急切的口吻說:「他說如果我不配合,他可以把我老家搞掉……但我爸媽只是奉公守法的農民,我好擔心他們那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……」
他一口喝掉溫熱的咖啡,緊緊握著馬克杯的把手,喃喃道:「所以我……所以我就……」他痛苦地無法說完一個句子,再度把臉埋進雙手裡。
「所以你幫助他們殺了教授?」我輕聲問道。
他微弱地點點頭。
我思索著該怎麼做比較適當,雖然我是這起事件的負責人,理因將古偉傑帶回警局問話。但當時看著他的模樣,我無法將一個精神瀕臨崩潰的男孩帶回警局。
他沉默了一會兒,再度開口:「那個秘書把我帶到辦公室,給了我一罐藥物後,不斷地叮嚀要按照他教我的方式去脅迫教授。」
他試著把所有細節告訴我,也就是說黃教授並不是受不了輿論而自殺,而是被段佩雯的父親——段明德議員間接威脅自殺。
「我進了教授的辦公室,先聊了一點上課內容後,就拿出藥罐威脅他說:『你知道你的小女朋友死了吧?』教授一臉驚恐地看著我,我告訴他:『現在有兩條路,一條是自己吞下這些安眠藥自殺,第二條是我們會把師生戀公佈,那些輿論壓力不知道教授是否承受的住呢?』」
古偉傑模仿著當時的口吻,讓我聽了不寒而慄。
我替他重新泡了一杯咖啡後,把杯子遞給他;他低聲道謝後,繼續道:「按照那位秘書的要求,我強迫教授寫了封遺書後,他就在我面前把那罐藥裡的藥全部吞下去。」
古偉傑想起當時的情況,害怕地雙肩顫抖著,「教授……教授就在我的面前倒了下去,我不知道該怎麼辦,腦袋一片空白……只有那個秘書交代的話語佔據我的思緒——『確認教授吞下藥物後,立刻離開現場。』我慌忙地推開門,拿著那個秘書不知道哪裡弄來的備用鑰匙重新鎖上辦公室。但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家的,一直到現在滿腦子都是黃教授驚恐的表情……」
古偉傑似乎已經用盡所有的力氣將埋藏在內心最深層、也最黑暗的記憶全盤托出,包含了李教授的死因。在古偉傑按照段明德的秘書指示殺掉黃教授之後,又被指示以佯裝成意外的方式,將李教授推下樓梯。
這些話語像是某種毒素般,一點一滴從古偉傑體內釋出,但當毒素全都排出後,卻只剩下空虛的軀殼。
「房東先生應該覺得很可怕吧?一個殺人犯在你家跟你喝咖啡。」古偉傑虛弱地笑著說。
隨著古偉傑說出的詳情,我內心的憤怒不斷地膨脹,在看到他那抹笑容時,我知道這個男孩的一生已經徹底被摧毀了。段明德不知道為了什麼樣的原因,摧毀年僅二十初歲的男孩。
安學姐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,一方面因得知真相而激動,另一方面卻因古偉傑被強迫殺人而感到難以置信。
安舅舅輕啜了一口已經涼掉的大吉嶺紅茶,淡淡地說道:「幾天之後,那個孩子自殺了。但我不知道他是被脅迫自殺,還是因為無法忍受自己殺了人而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。」
安舅舅說到這裡,稍微停頓了一會兒,才又低聲道:「那孩子自殺的前一晚跑來找我,說他要搬回老家,已經把房間都清空了,還跟我道歉說沒有提早告訴我,堅持不把押金拿回去,還多付了兩個月的租金。」
「為什麼這麼做?」安學姐不解地問道。
「我不清楚,但我猜他是不想影響公寓的聲譽吧。」
「然後呢?」安學姐有些急切地問道。
「最後事件在我來不及查明之前,就被強制以意外結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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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!」為了這起事件特別組成的調查小組的安分隊長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,案子原本就遇到嚴重的瓶頸,現在卻無預警被上層以意外結案,要把他一個分隊長的臉往哪裡擺。
「事情已經結案,不需要再追查下去了。」刑事組組長不耐煩地擺擺手。
「但很明顯這一切並不是意外啊!段佩雯在黃教授的辦公室裡有掙扎過的痕跡,如此明顯的疑點還沒查清怎麼能結案?再加上嫌疑人和相關人士接連死亡,很顯然是有人從中作梗!」安分隊長的音量隨著他的情緒而逐漸提高。
組長看著安分隊長的眼神很嚴肅且複雜,裡頭帶著許多安分隊長無法理解的情緒,組長放軟了態度和音量,「事情就是這麼單純,再繼續查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。」
安分隊長難易置信地咬牙切齒道:「這樣無法和死者家屬交代啊!太過草率了!」
安分隊長此時想起因得知段佩雯死亡而泣不成聲的段宏瑞,他想起段宏瑞如行屍走肉般的模樣及空洞的眼神,他也想起自己曾答應過那個可憐的男孩,一定會找到真相。但現在被強制結案,他一方面對上層感到失望,另一方面則因無法遵守和段宏瑞的約定而沮喪。
組長看著一臉倔強的分隊長,壓低自己的音量輕聲道:「有時候你要做得只要好好遵守上層給的指示。很多事情能避免就避免,得罪那些位高權重的有力人士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。」
看著組長似乎意有所指,安分隊長納悶地重複問:「得罪?」
組長稍微放鬆緊蹙的眉頭,「不管事實如何,總是有人在後面操縱」他一臉嚴肅地看著安分隊長,難得以安分隊長的本名稱呼他,「安啟文,你是個很優秀的人才,未來還長的很,別把精力花在不重要的事情上。」
安分隊長跟了這個組長兩年,他知道當組長語重心長地說出這番話時,代表事情已經不在組長的權力範圍內了。他一頭霧水地點點頭,勉為其難地允諾會停止調查。
這起事件的所有相關人士接連死亡,從一開始的段佩雯、黃教授的自殺、李教授的意外、黃教授的太太到古偉傑的自殺……若不是古偉傑的自白,安啟文也和多數人及李教授的家人一樣,認為黃教授是自殺、李教授是因踩空而摔下樓梯。
乍看之下很難將所有人都串在一起,但仔細思考推敲後,其實死者間都隱隱約約透漏著關連性,只要再多花一點時間就能掀開掩蓋真相的謊言。
安啟文冷靜地告知李太太,李教授的死確定以意外結案;李教授的太太聽到這番話並沒有太大的反應,她面無表情緊抱著年幼的兒子,或許因悲傷過度,無法再流下任何一滴淚了。
段宏瑞得知姐姐的案情以意外結案時,反應比安啟文預期得還要冷靜許多。他們面對面坐著,段宏瑞輕輕地握住裝著廉價茶水的紙杯不發一語。
「真的沒辦法再查了嗎?」段宏瑞的嗓音聽起來很空洞,讓安啟文想起古偉傑坦承自己殺了人時的模樣。段宏瑞和古偉傑都是二十初歲的男孩,人生才正要開始卻被迫面對這樣的事情。
組長口中的「有力人士」很顯然就是段宏瑞和段佩雯的父親、脅迫古偉傑殺人的主使——段明德。
至於段明德為什麼要這麼做,必須要再更深入的追查才能知道真相。就安啟文的推論,身為政治人物的段明德,或許已得知段佩雯及黃教授的師生戀,擔心被對手當作把柄,進而影響自己的政壇生涯……但安啟文很難說服自己,段明德會因自己的私利而犧牲女兒;或是說,段明德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,利用古偉傑低調地將熟知內情的相關人士殺掉,同時為女兒報仇?
安啟文一臉沉重地看著段宏瑞。如果真相確實是段明德為了政治生涯而試圖掩蓋,他就更需要讓真相水落石出,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為了因這起事件而痛苦的所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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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當時,我早已下定決心要查出真相。即使違背上頭的命令,我也想知道這起事件背後的真相。」安舅舅壓壓太陽穴,一臉虛弱地看著安學姐。
「那段宏瑞呢?他之前要我們不要再追查這起事件,也告訴沛華不要再插手,其實他背地裡也在調查嗎?」安學姐輕聲問道。
安舅舅看著自家姪女的表情很複雜,似乎在斟酌該透漏多少,他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後,決定將他所知道的事說出。
「即使已經結案,但我還是私底下繼續調查,之後循線查到段明德身上,身為議員的他和上層有勾結。不過在我還來不及查清他們勾結的目的,就因收賄被革職。」
「收賄?」安學姐詫異地問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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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隊長安啟文連門都沒敲,就直接打開刑事組組長辦公室的門,用力地帶上門後隱忍著怒氣問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
組長沒有放下手裡正在書寫的筆,頭也沒抬地冷淡道:「如你所見,根據今天早上的人事異動,你已經不屬於刑事組的一員了。」
安啟文看著組長事不關己的模樣,強忍的怒氣隨之爆發,他大聲問道:「這到底怎麼一回事?」
組長抬起頭,盯著滿臉怒意的安啟文許久才輕聲開口:「早就叫你收手了,你卻執意繼續調查,現在連神仙都救不了你。」
組長看著滿臉困惑的安啟文,口氣又放軟了些,「有人內部揭發你收了一千萬。」他拉開抽屜,拿出薄薄的一張紙卻足以影響安啟文的生涯,「收賄對在公家機關工作的人是非常嚴重的,絕對不會只有開除這麼簡單。」
安啟文無法消化組長所說的一番話,他困惑且不悅地問道:「我根本沒收過什麼一千萬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組長沉重地嘆了一口氣,身體靠向椅背後將聲音壓低了些,「我當然知道你沒有。你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吧?為了工作,我們得避免得罪那類人……」
安啟文愣了幾秒才隨即會意過來,「因為我無視上層命令繼續調查,所以才這樣嗎?但身為警察,身為人民的保母不應該這樣吧?難道有權有勢的人犯了罪,打壓警察就可以免於被調查嗎?」安啟文咬牙切齒地問道。
「很多時候,並不是有正義感就可以解決問題。」組長說出這句話時的眼神很複雜。
安啟文無法解讀組長雙眼底下的情緒,他喃喃道:「這實在太不合理了!」
「這就是社會的現實,想想你的正義感和同情心帶給你什麼樣的結果。」組長指了指旁邊的紙箱,「那箱是你的東西。」
安啟文不再怪罪組長,他知道組長也只是聽命行事,為了保住工作、養活家人。他對組長敬了一個禮後,就帶著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。
「啟文,我很抱歉。」組長無奈的嗓音在安啟文身後響起。但他沒有轉身,他無法直視組長充滿歉意的表情,微微點個頭後就打開門離去。
安啟文回到住處後,再度打了一通電話給段宏瑞。反正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了,他更加確定要查清真相,查清這起事件背後荒唐的內幕。
安啟文和剛升大學一年級的段宏瑞在附近的咖啡廳見了面;他簡單地向段宏瑞說明自己的情況。
「這件事似乎和你父親有關係。」安啟文開門見山道。
聽到這句話的段宏瑞看起來並沒有太驚訝,他低著頭喝了一口紅茶後輕聲道:「我有注意到。」
「你父親在家裡有什麼異常嗎?」
段宏瑞抬起頭直直地看進安啟文黑色的雙眼,思索著是否該告訴眼前的前警察,他再度開口:「我姐過世時,我爸像瘋了似地想找出兇手,因為他認為姐姐一定是被殺。」他沉默了一會兒,繼續道:「但在我知道黃教授自殺之後,我爸突然不再關心、在意這件事了……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他花了更多時間在工作上。我爸其實很疼姐姐,他突然變成這樣,我覺得很不尋常。」
安啟文思考著段宏瑞的一番話,然後嚴肅且謹慎的開口:「我現在的身分已經不是警察了,但我想要查出真相的想法始終沒變。不過若要繼續追查下去,我需要你的幫忙。」
「我的幫忙?」段宏瑞困惑地看著安啟文,彷彿他說了什麼奇怪的話語。
安啟文點點頭,「我現在沒有身分調查你父親,只能由身為兒子的你去接近了。」
段宏瑞不安地眨眨眼,緊張地問道:「調查我爸?我一定會被發現的。」
「不會被發現的。只是不可能在短期內找到真相,或許要花上幾年、甚至幾十年。」安啟文一臉認真道。
段宏瑞陷入沉默,安啟文也沒有催他,讓他仔細思考。最後段宏瑞帶著堅定的眼神說:「我知道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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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所以舅舅和沛華的父親一直到現在都保持著聯絡?」安學姐難以置信地問。
安舅舅點點頭,「段宏瑞因為太過接近段明德,一直不敢輕舉妄動,只能日積月累,小心翼翼地蒐集資料。但最近因為你們的幫忙,一切進展的很順利,加上那位記者的幫忙,讓很多原本不好接近的人都說出了真相。」
安舅舅垂下眼,歲月在安舅舅的眼角留下痕跡;他一直到現在都還會想起古偉傑當時的模樣,過了這麼久,終於能給那可憐的孩子一點交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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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章就完結了~
09/09/20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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